对于这样一个简洁犀利的寓言,似乎最合理也合适的呈现形式依然是话剧。在当下异彩纷呈的光影新时代,该如何去再现一个结构简单、色调单一的寓言故事?这真的是个问题。而事实是,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解决了那些难题。
《不成问题的问题》,老舍先生并不著名的作品。这部1943年发表于重庆《大公报》的短篇小说,批判现实鞭辟入里,作者将自己抽离于现实之外,冷眼去旁观抗战时期仿佛“世外桃源”的一座农场里的众生相。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像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开篇寥寥数笔,也恰如精到的中国画一般,勾勒出了一幅让人心驰神往的田园图景。这样一派清澈与宁静,放在任何年代,似乎都足以构建一个自在安逸的小世界,而当战争来袭,无疑农场的出产还会因为物资的紧缺而纷纷涨了身价,在云集此地的文人雅士眼中,这不受侵扰的山乡风情更是令人忘忧的写作题材,除了一饱口福,难免还要吟咏一番“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和雪白的大鸭”。
会有什么问题呢?
树华农场赔钱。
于是农场实际的管理者与“男主角”——丁务源主任适时地亮相了。从生产能力,出品销路,事关经营的任何方面来看,树华农场赔钱的难度都比赚钱要大,但在丁主任精明地“管理”了半年后,物产丰饶的树华农场在最应该赚钱的第三年赔损了。股东大会上,场长和股东们对着账簿发了半天的愣,最终竟都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人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主任,几近完美地契合了当下对于“油腻”的一切阐释:善于逢迎上级,把每个股东的家事都当做他自己的事,农场里的母鸡填鸭和大鸭蛋也被他送到了各个股东家里;对下属们损公肥私的行为,他故作“宽待”和打成一片,却在牌桌上将工友们的钱赢个十之八九;遇到没有利益关系的人有事相求,他本着不负责任的原则一概保证“没有问题” ——“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他就坐在眼前。谁都想指认这个让农场赔损的“真凶”,但又瞬间制止了自己的冲动。因为每个人,都有不能理直气壮的缘由,即使吃了他的亏,也似乎是应当的。
于是股东会议不了了之,到底小小的树华农场对于股东们来说,不过是他们庞大资产版图里一个偶尔想起的存在。丁主任继续着春风得意的日子,直到一个自诩“全能”的“艺术家”突然降临。秦妙斋,是这样一个“妙”人——身为财主的儿子,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自命清高却一事无成,凭借一副富贵闲人的皮囊广交“知音”,但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和丁务源看似画风迥异,在偶然相识后,却难得惺惺相惜了起来,因为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共同点——不惜以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
秦妙斋空口承诺的房租,让他与丁务源产生了某种不可言喻的联系,也让他得以留在农场,不但白白居住,还时常惹出些鸡飞狗跳之事,也终于因为招来了宪兵而致使丁务源与股东之间的矛盾激化。
被任命的新主任尤大兴和故事的高潮一同来到。尤大兴是留学归来的园艺专家,他志在报国,眼里容不得沙子,工作起来忘我,处理事情无私,本应是一座农场最理想的管理者,明明是来解决“问题”,却处处遭遇“问题”,而最大的“暗算”竟来自身边——他的妻子,尤太太。
在丁务源的“运筹帷幄”下,愚蠢至极的尤太太成了逼走尤大兴的关键人物。尤大兴认为不应该在感情上浪费时间,于是娶了“适合”做老婆的尤太太,结果将自己的人生酿成了一杯苦酒。尤大兴的理想与节操,尤太太无法理解,还自作聪明地要“帮”他与农场里的人们改善关系,在她的“帮助”下,丁务源不仅成功地坐牢主任的位子,还顺带赶走了秦妙斋,又把秦妙斋空出来的房子以1.5万元租给别人,终于一切都不再有“问题”。尤大兴的理想再度破灭,只得落荒而逃。
这是一个精妙的寓言,但在阅读时的感受明显区别于老舍先生的诸多代表作品。在那个战乱年代里对于时事之“怒”,让他置身事外去无情批判,树华农场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一群乌合之众,满纸辛辣嘲讽,读来更接近于他的一些批判现实的小品。
对于这样一个简洁犀利的寓言,似乎最合理也合适的呈现形式依然是话剧。在当下异彩纷呈的光影新时代,该如何去再现一个结构简单、色调单一的寓言故事?这真的是个问题。
而事实是,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解决了那些难题。
首先,“黑白”年代的故事,用“黑白”色调去讲述。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心机”。导演梅峰在剧本写作过程中查阅了大量民国资料,当时的报纸及影像资料都是单色的,以至于他认定黑白就是对那个特殊年代最贴切的形容与写照。电影取景自重庆北碚,雾气缠绕,山野苍茫,一切看似平和,只有隆隆雷声隐喻着人们内心的胶着不安,久违的黑白让今日时尚影厅中的观众摒除了各色纷扰,“秒回”到故事发生的年代中。黑白电影的质感也更接近于老电影而非高清,更加符合老舍笔下那模糊不清的现实,也传达出影片对于黑白电影时代的致敬——世界的色彩是一天天丰富起来了,但黑白更能够直指人心。
然后是“改”。改编名著总是难事,但是短篇小说的内容显然不足以支撑起一部电影。全片144分钟的篇幅,为了故事丰满,在原作基础上进行了扩充。小说中,主要人物丁务源、秦妙斋、尤大兴的次第出场,分别带来了铺陈、冲突、解决问题的“三幕”。电影完全忠实于原著的布局,而丰富了细节。
秦妙斋与丁务源的各种明暗关系为故事增添了张力,实际帮了丁务源大忙的秦妙斋最终被丁借他人之力赶走,将丁务源的无耻与狠辣表现到了极致;尤太太戏份的增加,则在事业的悲剧之外,为尤大兴“补充”了一层人生悲剧。依附于富人的三太太和无病呻吟的佟小姐也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角色,充满年代感而毫不违和。
当然最重要的是,让“不成问题”的人去演出。殷桃饰演尤太太,和张超饰演秦妙斋,都达到了让人惊喜的效果,而范伟饰演丁务源,是当下不二的选择。喜剧和小品出身的范伟,对于这种舞台剧化的演绎驾轻就熟,而没有一点自负,他将并不夸张的幽默感赋予了老舍笔下的丁务源,那个“浑身是戏”的小人物,越是如鱼得水,便越是可悲,正如电影中的农场,果子结得越多,便越是赔钱。
但范伟没有“赔”。他已然凭此角色拿到不止一个影帝奖杯。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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